唐代九姓胡,常见载籍著录的有七姓:康、安、曹、石、米、何、史。“蕃人多以部落称姓,因以为氏”[1]这种姓氏与国籍的同一性,可说是胡姓汉译的通例。正如邓名世《古今姓氏书辨证》卷二四所说:“米氏,西域米国胡人入中国者,因以为姓。”其他史籍、碑志和出土文书,也都有大量“以国为姓”的事例,不必一一列举了。
N<injx `+Q%oj#FF 如果说胡姓的研究,经过前辈学者(桑原骘藏、向达、冯承钧、姚薇元)的辛勤耕耘,已经结下丰硕成果,那么,胡名问题则是尚待开垦的处女地。陈寅恪先生早已郑重指出:“吾国史乘,不止胡姓须考,胡名亦急待研讨。”[2]可惜,半个世纪以来,致力于此者寥若晨星。时至今日,国际学术界对粟特人名的研究,已经取得长足进步,有不少方法和成果可供我们借鉴和采择。尤其是穆格山粟特文书与敦煌、吐鲁番汉文文书中胡名的比勘,正在显示诱人的前景。本文拟对若干胡名材料试作考释,不敢奢望补前人之缺,只是想借此窥探胡名研究的门径而已。
V6reqEh pcWPH. 关于唐代胡名的研讨,我在摸索过程中采取三个步骤:一是辑名。凡已收集到的胡名,均按姓氏和时代分类。纳入时空网络之后,二百个左右的胡名便散而不乱,较易考索了。二是校字。例如,芬、忿二字,属同音异写。至于“宁宁芬”和“宁芬”,则宜两名并存,不可贸然断定双文必有衍字。三是释义。胡名也像汉名一样,命名取义,并非随意杜撰,而是与民族文化传统连在一起的。胡俗制约胡名,胡名体现胡俗,只有通过释义才会呈现出来。这是胡名研究的重点,也是胡名研究的“暗礁”,非认真对待不可。
G*P#]eO wi6
~}~% 唐代九姓胡的人名,有两个为世所熟知:安禄山是安史之乱的祸首,石槃陁是玄奘出关的引渡人。这两个胡名的复现率都很高,不可轻易放过。
?2Py_gkf UrEs4R1# 现将用“禄山”命名的胡人,开列如后:安禄山(《安禄山事迹》);曹禄山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六,第470页);康禄山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七,第470页);米禄山(开元十九年西州《市券》)。安禄山是“牧羊小丑”,其余三人也均出身社会底层。这说明“禄山”一名,在安、曹、康、米诸姓的民间相当流行。如果加上“石阿禄山”(敦煌《差科簿》)和“安阿禄山”(大谷文书2368号《佃人文书》)之类的变异形式,这个胡名的势力就更大了。据亨宁研究,“禄山”是译音字,意为“光”、“明”,源出波斯语roxšan。公元前四世纪初,亚历山大的王妃大夏公主,已用过这个名字。[3]从波斯语转入粟特语,从贵族流向民间,“禄山”作为一个吉祥的字眼,源远流长,难怪它在胡名中有那么高的复现率了。
o]I\6,T/| ^ sLdAC 唐太宗贞观初年,玄奘在瓜州准备出关,找一名“少胡”引渡,“问其姓名,云姓石字槃陁”。[4]这也是一个常见的胡名,如曹槃陁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七,第351页);何畔陁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三,第319页);安畔陁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六,第365页);安槃陁(敦煌《差科簿》)。“槃陁”当即粟特语 Bntk的音译,意为“奴”、“仆”。[5]不过,从伊州“祆主”翟槃陁(唐光启元年写本《沙州伊州地志》残卷)也用此字命名,似不应按“奴”、“仆”的实质意义去理解,也许将它释作“阿奴”之类的乳名,更切合“少胡”的身份。胡名中含有“槃陁”成分,已见于唐以前的记载。西魏大统十一年(545),太祖派往突厥的使臣“酒泉胡安诺槃陁”(《周书·突厥传》),他的名字可分解为“诺”(神名Nāhid的省译)加“槃陁”,意即“诺娜神之仆”,其粟特语书写形式NanēBandak,在粟特语古代信件中也出现过。[6]
nk's_a*Z $C$V%5aA 在举例说明胡名的音义之后,如果要进一步考察胡名结构的规律性,那么,下列三个问题,似乎是特别值得重视的。
#fn)k1 ]Ntmy;Q 第一,胡名的常用词尾
-Cc^d!:: #( 146 著名的粟特学家里夫什茨告诉我们:“缀上-y’h(阿维斯陀语作yana-,yāna-,古波斯语作yāya-)和-prn(米地亚语作farnaah-)的名字,是穆格山文书中最通行的粟特男名。”[7]经过与唐代译例进行比勘,我们发现这两个胡名词尾就是“延”和“芬”。据高本汉所拟的汉语言音,“延”读ian,“芬”读 piugn,[8]确与穆格山粟特语相对应。唐代文献和出土文书含有这两类胡名,难以备举,仅选辑下列两组,以兹佐证:
9gK`E #yF&X(% (1)“延”型组:曹阿揽延、曹破延、何破延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三,第120、319-321页)、曹炎延、史乌破延(同上,七,第479页)、安莫延、康乌破延、康施延(同上,七,第94、389、470页)、曹伏帝延、史了延,安了延(敦煌《差科簿》)。
ywmo#qYe q\4Xs$APq (2)“芬”型组:石演芬(《新唐书》卷一九三)、石宁芬(《唐石崇俊墓志》)、米继芬(《唐米继芬墓志》、石失芬、安胡数芬、康羯师忿、何伏帝忿、石勃帝芬(敦煌《差科簿》)、曹莫盆(《吐鲁番出土文书》七,第475页)。
.2Elr(&*h x,pjpx 在粟特语中,“延”字作“礼物”解,兼有“荣典、庇佑”之义;“芬”字则是“荣幸、运气”之意。[9]掌握胡名的常用词尾及其音义,有助于辨明胡人身世,对史事考证关系颇大。例如敦煌写本《沙州都督府图经》,载有石城镇将康拂耽延及其弟地舍拨之事。羽田亨博士高才卓识,但他将“拂耽延”一名拿来与持摩尼经入唐的波斯人“拂多诞”(Furs-todan,即“知教义者”)比附,[10]则是智者千虑之失。其致误之由,即在对“延”字之不可易未能觉察。当代粟特学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:“拂耽延”被还原为Pərtam-yān,意为“第一件礼物”。[11]作为地舍拨之兄,“拂耽延”取名寓有“头胎仔”之意,是更合乎逻辑的。
}?_?V&K| ?(F6#"/E 第二,胡名的宗教色彩
2,b(,3{`4: /cQueUME` 唐代的昭武九姓地区,可说是中世纪宗教博览会。居民信仰复杂,不仅祆、佛并存,景教、摩尼教占据意识形态一席之地,本土的神抵也拥有大量信男信女。因此,胡名染上宗教色彩,便不足为奇了。除经前人指出的“米萨宝”一名与火祆教的关系外,尚可举其著者,如:
1POmP&fI( H0gbSd+ “佛陀”借入粟特语而成“伏帝”(pwt),故敦煌、吐鲁番文书中常见的胡名“伏帝延”(pwty’n)可释作“佛赐”或“佛佑”;“伏帝忿”(pwtypnn)则含有“托庇于佛”的意思,同样带有佛教信仰的色彩。[12]
o!Ieb :vqgGKml$ 胡名“宁宁芬”(nnyprn)或“宁芬”,内含“诺娜神”nny)的名字,[13]显见打着粟特地方信仰的烙印。
mCsMqDH M2>Vj/ 此外,关于胡名与神名的关系,还有一事应该提出来探讨。出土文书中常见的“曹阿揽延”、“康阿揽延”和“曹阿揽盆”诸名,内中所含的“阿揽”成分,似与唐代伊州柔远镇立庙敬事的“阿揽”神有关。伊州是胡化极深的边州,“阿揽”似为胡神。按票特语r’m,意为“宁静、和平”,[14]“阿揽延”(r’my’n)之类的胡名,也许有求神降福保平安的意思。
6azGhxh nn:.nU|I 第三,胡名的突厥成分
^w@%cVh j_!F*yul 七世纪初,西突厥统叶护可汗“霸有西域,据旧乌孙之地,又移庭于石国北之千泉。其西域诸国王悉授颉利发,并谴吐屯一人监统之,督其征赋”。[15]在这个监统体制之下,粟特地区逐步突厥化,并由贵族渗入民间,胡人取名也吸收了突厥成分。敦煌吐鲁番文书,就有不少突厥化的胡名。例如(1)安加沙——粟特语q’š’ns,是突厥语“铁”的音译,即《太平寰宇记》卷一九九所说的“俗出好铁,号曰加沙”。(2)何莫贺咄——此名当为突厥语Bāγatur(勇健)的音译。(3)安达汉、罗特勤、贺吐屯、康逸斤——都是取自突厥二十八等官号,即Tarqan、Tigin、Tudun、Irkin。(4)曹浮类——此名的对音为Bars,鄂尔浑突厥语“虎”,[16]或译作“蒲类”。
:Ij{s J6s`'gFns 以上几个方面的探索,并非什么胡名解诂,只不过粗略地考察了胡俗与胡名的制约关系,借以说明人名也是唐代九姓胡文化的组成部分。所有这些,无非是“问津者”言,与学术的“桃花源”相去尚远。陈寅恪先生首倡“急待研讨”的胡名,至今依然“急待研讨”。如何实现大师之嘱,是所望于后贤。
uD$u2 b9KP( _ \:# L) [fya)} E:sf{B'& ?*G|XnM&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$Uq|w[LA jH5
k [1] 《旧唐书》卷一 O四《哥舒翰传》。关于著胡姓氏的研究,除姚薇元《北朝胡姓考》(科学出版社,1958年版)外,还可参看突厥学家巴斯卡科夫的专著《突厥起源的俄罗斯姓氏》,莫斯科,1979年版。
7Utn\l [i21FX [2] 陈寅恪《金明馆丛稿二编》,1980年版第242页。
>a!/QMh .LPV#& [3] 蒲立本:《内蒙古的粟特聚落》,《通报》第41卷,1952年,第333页。
oA7tEu 6y-@iJ*ld; [4] 《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》卷一。
<prk8jSWV jnkR}wAA [5] 里夫什茨:《穆格山出土粟特法律文书》第197页。
2prU bWjc'P6rx [6] 哈马塔:《伊朗突厥编》,《匈牙利科学院东方学报》第25卷,1972年,第18页。
b<tNk]7 on!,c>nNa [7] 里夫什茨:前揭书第58页
{UX!go^J [7:,?$tC [8] 高本汉:《汉语分析辞典》,第43、95页。
0.Q
Ujw '9%\; [9] 亨宁:《粟特语丛考》,伦敦,1940年版第6页。
.y'>[ {Ea
b
j [10] 《羽田博士史学论文集》上卷,1957年版第401-402页。
`{gHA+B DVO.FTV^` [11] 蒲立本:前引文第333页。
iR HQ:Y! ,10= [12] 韦伯:《粟特人名考》,《印度日耳曼研究》第77卷第2-3期,1972年,第199一201页。并可参看池田温:《八世纪中叶敦煌的粟特人聚落》,《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》第九卷,中华书局1993年10月第1版第156-171页。
,S\CC{! B 5L2< [13] 韦伯:前引文第98页;里夫什茨:前揭书第53页。
m1b?J3 Xa[.3=bV? [14] 韦伯:前引文第202页。一说“阿揽”源于“阿兰”,颇嫌取证迂远,未敢信从。又,《张承吉文集》卷四“华清宫四首”之三有“村笛犹吹阿滥堆”之句,王世贞《艺苑危言》已疑“阿滥堆”之名“起自羌胡”,或亦与“阿揽”有关,详见拙文《唐代名禽阿滥堆》。
ip\sXVR cUk7i`M;6 [15] 《旧唐书》卷一九四下《突厥传》。
gE-tjoJ G+9,,`2 [16] 拉德洛夫:《实验突厥方言辞典》第4卷二分册,圣彼得堡,1911年版第1487页。
P-[-pi@ SZ7:u895E 资料来源:作者:蔡鸿生 《仰望陈寅恪》,中华书局,2004年1月版,第143-149页
http://www.eurasianhistory.com/data/articles/d01/265.html