朱学渊博士把二〇〇二年五月北京中华书局出版他的书《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》寄来,说准备在台湾出修订版,并要我写一篇序。我早先就读了他第一篇文章《Magyar人的远东祖源》,他说Magyar(读“马扎尔”,即匈牙利),事实上就是中国历史上的“靺鞨”族。他从“语言、姓氏、历史故事和人类互相征伐的记载中”,勾画出了一个“民族”的始末来,旁征博引,我认为有很大的说服性。后来他又讨论了通古斯、鲜卑、匈奴、柔然、吐火罗等许多种族和语言,一共收辑了九篇论文,还有《附录》和《后记》,就成了本书。 tUuARo7#
0l4f%'f
Q% d1O
大家都知道,十九世纪下半期以来,欧洲一些汉学家由于兼识多种语言,而对中亚、远东诸族的姓氏和源流,多有研考,成绩可观。如斯坦因(Sir Aurel Stein, 1865-1943)、沙畹(édouard Chavannes, 1865-1918)、伯希和(PaulPelliot, 1878-1945)、马伯乐(Henrri Maspero, 1883-1945)等尤为显著。中国的冯承钧(1887-1947)翻译了不少他们的著作。其实是应该全部都译成中文的。中国学者懂这些语言的太少,像陈垣、陈寅恪都已经去世了,季羡林教授又已年老。将来只能靠年青一代。 { =\Fc`74
&XdTY +
";7xE#jRk
学渊这本书远远超过前人,对北方各少数民族不但索源,并且穷流,指出亚、欧种族和语言融合的关系,发前人所未发。尤其难得的是,他本来是学物理学的,能不受传统人文学科的拘束,独开生路,真是难能可贵。读了学渊《中国北方诸族的源流》一书之后,不免有许多感想,这里只能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。 -%]1q#C>@
{;E6jw@
UlXxG|
第一,中国人“族”的观念起源很早。至少于三千五百年前甲骨文中的“族”字,就是在“旗”字下标一枝或两枝“矢”(“箭”)。丁山解释得很对,族应该是以家族氏族为本位的军事组织。这种现像在北方诸族中,就可以看得很清楚,如《旧唐书·突厥传下》说的: n-xdyJD
}IZw6KiN
$/|) ,n
其国分为十部,每部令一人统之,号为十设。每设赐以一箭,故称为十箭焉。……其后或称一箭为一部落,大箭头为大首领。 czU"
qB,0(I1-!
>p@b$po
这里的“箭”,本义为“权状”或“军令”,后来则转义为“部落”了。又 NN=^4Xpc:
像满洲“八旗制度”,将每三百人编为一“牛录”(满语niru,义为大箭)。因此“八旗制度”和“十箭制度”,也都在“旗”下集“矢”,是军事性的氏族组织。“族”与“矢”的这种关系,可以说中原汉族和北方民族是习习相通的。学渊说北方诸族是从中原出走的,这或许是个合理的证据。 p%&$%yz$
Dol{y=(3e
pc0{
箭是人类早期最重要的发明之一;对这个字的研究,自然非常重要。它在匈牙利语中是nyil,芬兰语中为nuoli,爱沙尼亚语中为nool,竟都与满语的niru如此相近;而汉语中的相关词汇“弩”、“砮”等,是否与之相关?也很值得深思。中国古文字研究,重“形”和“义”之解释,固然有其特殊贡献,但忽略“语音”的构拟,已经被诟病得很久了。总有一天是要兼走这条路的,而舍比较语言学的方法恐怕不能成功。 _p%n%Oce
Q2- lHn^L:
?.%dQ0
第二,关于唐太宗征辽东(高丽)的战争,正史的很多记载并不真实。在学渊的《Magyar人的远东祖源》一文中,他详细叙述了这场战争,但引用的却多是中国官史的说法。多年前,好像柏克莱加州大学一位美国朋友赠我一文。他根据高丽方面的记载,说贞观十九年(公元六四五)六月安市城(今辽宁海城南)之战,因高延寿、高惠真率高丽、靺鞨兵十五万来救,直抵城东八里,依山布阵,长四十里,抵抗唐军。唐太宗亲自指挥李世绩、长孙无忌、江夏王李道宗(太宗的堂弟)等攻城,然而经过三个月还不能攻下。后来因为太宗中箭,只得在九月班师。 [. 9[?8
WIf.;B)L
`s T;\
可惜这篇文章一时找不到了,我只能从中国史料来重构一些真相。而中国官方记录都是一片胜利之声,实在离真实很远。据《资治通鉴》说安市之战时,李道宗命傅伏爱屯兵山顶失职,高丽兵夺据土山。太宗怒斩伏爱以徇,李道宗“徒跣诣旗下请罪”。太宗说“汝罪当死”,但“特赦汝耳”。据我看,太宗中箭,大约即在此时。而靺鞨兵善射,太宗可能就是中了靺鞨之箭。 q0VAkVHw4
U?:P7YWy
IUv#nB3
《新唐书·黑水靺鞨传》说:“高惠真等率众援安市,每战,靺鞨常居前。帝破安市,执惠真,收靺鞨兵三千余,悉坑之。”同书〈高丽传〉所说的“诛靺鞨三千余人”,当是同一件事。太宗对高丽军都很宽恕,独对靺鞨人仇恨,必非无故。九月班师,《通鉴》说是“上以辽左早寒,草枯水冻,士马难久留,且粮食将尽。” 其实都只是借口。 rN}8~j
A5yVxSF
]<\YEz&A
《通鉴》又说,这年十二月太宗突然患痈疽,“御步辇而行”;“至并州,太子[李治]为上吮痈,扶辇步行者数日。”还有侍中兼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刘洎,本是太宗的亲信大臣,“及上不豫,洎从内出,色甚悲惧,谓同列曰:‘疾势如此,圣躬可忧。’”,太宗居然用“与人窃议,窥窬万一,谋执朝政”的罪名,赐他自尽。其实他不过是透露了太宗受箭伤的消息,竟惹来了杀身之祸! ?yef?JI$p
C(G.yd
xjo`u:BH
《通鉴》还说,二十年二月,“[太宗]疾未全平,欲专保养,庚午[阳历三月二十九日],诏军国机务并委皇太子处决。于是太子间日听政于东宫,既罢,则入侍药膳,不离左右。 ”褚遂良谏太宗多给太子一些闲暇,说明太宗已把责任都交给太子了。二十二年五月,太子率更长史王玄策击败天竺(印度),得其方士那逻迩娑婆寐,自言寿二百岁,有不死术。太宗令他“采怪药异石”,以求“延年之药”。据我看,太宗是想要治箭疮。二十三年(公元六四九),五月己巳[阳历七月十日],太宗服丹药反应崩驾。他死后四天才发丧。当时宣布他年五十二,实际只有五十岁。 xyGwYv>*KO
*XhlIQ
1WMZ$vsQUb
中国后世史家,甚至写唐史的人都很少留心敌人方面的记载。我只注意到钱穆先生的老师吕思勉在他的《隋唐五代史》里就怀疑官方的说辞。他说: |})s 0TU
)-3~^Y#r_
+x
3x
新唐书高丽传曰:始行,士十万,马万匹,逮还,物故裁千余,马死什七八。船师七万,物故亦数百。(通鉴曰:战士死者几二千人,马死者什七八。)此乃讳饰之辞,岂有马死什七八,而士财[才、仅]丧百一之理? FLMiW]?x
k={D!4kKz
;O hQBAC
当然,他还没有注意到高丽方面的记录,可是有此见解已很不容易了。 kC.dJ2^j+
$l7}e=1
j_rO_m <8
第三,关于李唐家族的血缘,前人也有些研究。陈寅恪曾发表两篇论文,认为唐朝皇室基本出于汉族。日本学者金井之忠发表《李唐源流出于夷狄考》一文反驳。陈寅恪又写了《三论李唐氏族问题》来答覆。陈说:李唐祖先李熙及妻张氏皆汉族,其子李天赐及妻贾氏亦皆汉族,其子李虎自系汉族,虎妻梁氏固为汉姓,但发现有一例为胡人,乃只好作为可疑了案。陈寅恪是依传统,以男性血缘为主,所以终于认定李唐为汉族。 }6[jJ`=gOx
!6|_`l>G,
ek)rsxf1A
依照我从男女平等的看法,张姓本多杂胡姓,李唐皇室早已是混血种。李虎之子李暠旧硪芽梢桑淦薅拦率希�葱倥栏魇希蟾牧跏希┑笔呛澹堑亩永钤ǎǜ咦妫┍厥呛汉熘郑 赡茉谝话胍陨稀@钤ǖ钠拮玉际希ㄌ谥福┠随沽暌阒窍时白搴耍蕴铺诘暮辽儆兴姆种L诘钠拮映に锘屎螅ǜ咦诘哪盖祝 �前伟问希ㄊ芬喑仆匕问希簿褪峭匕鲜希�咦谏砩虾貉某煞忠押苌俸苌倭恕� eJqx,W5MK]
_~Od G
h(q4
B~
据陈寅恪考定,高宗做太子时,即烝[上淫曰烝]于太宗的“才人”武则天,太宗死后便直接娶了她。为了避免显得他是直接娶了父亲的爱妾,便又伪造武则天先在感业寺为尼,然后才把她娶来的假故事。这虽像掩耳盗铃,但于胡血甚浓的李唐家族来说,从“父死,妻其后母”的胡俗,又有什么可惊怪的呢?皇族还可略加追索,至于一般老百姓,当然更是一篇糊涂帐。 <8%+-[(
7202N?a
{
ajRht +{
中国历来对姓氏和血缘的研究就不用心,章太炎在《自述学术次第》中说:“姓氏之学……所包闳远,三百年中,何其衰微也!”姚薇元于抗战前师从陈寅恪,他在一九六三年出版《北朝胡姓考》,于绪言中说自己是“以蚊负山”,也不为无故。 .nr%c*JUp
=S^ vIo)
ZWFOC,)b
第四,这里还必须指出,太宗的妻子长孙皇后,于贞观十年六月已卯(阳历七月二十八日)因病去世,实年仅三十五。她的英年早逝,对唐朝的命运关系重大。身为皇后的她,既好读书,又反对外戚弄权。她的哥哥长孙无忌与太宗是“布衣交,以佐命为元功,出入卧内,帝将引以辅政,后固谓不可。”她向太宗说:“不愿私亲更据权于朝。汉之吕、霍,可以为诫。”(《新唐书·后传》)太宗不听,任无忌为尚书仆射,即宰相之职;她却勉强要哥哥辞谢了。她一死,无忌就当了权,扶持了外甥李治做太子。亲征高丽时,有人建议直取平壤,无忌却主张先攻安市;结果有太宗的中箭。 z,qNuv"W
I`{=[.c
}&ew}'*9)
后来高宗因常患“风眩”,一切由武则天控制。她把唐朝宗室几乎杀尽,连太宗的爱女和女婿,和她自己的儿女也遭诛杀。长孙无忌遭贬谪赐自尽,褚遂良则死于贬所。武则天终于篡了天下,做了皇帝。说来,在玄武门事变中,太宗把同母兄太子建成射死;自己后来也因中箭伤而崩驾,可谓报应不爽。而他让人把胞兄建成和胞弟元吉的头割下来示众,还把他们的十个儿子都杀光。时元吉仅二十三岁,想必他的五个儿子不过几岁,小孩又有何罪? 3wgZDF38
GO#eI]>/r
yK2>ou
赵翼在《廿二史劄记》里说:“是时高祖尚在帝位,而坐视其孙之以反律伏诛,而不能一救。高祖亦危极矣!”《通鉴》则评得更痛快:“夫创业垂统之君,子孙之仪刑[模范]也,后中、明、肃、代之传继,得非有所指拟[摹拟],以为口实[借口]乎!”那几代皇帝都要靠军队平难,方能继位。太宗虽然是一个历史上的好皇帝,但他也为本朝后人树了坏规矩。上述的这些恶果,多少与长孙皇后和魏征的早死有关。魏征死于征辽的两年前。太宗在战事失败后,曾叹曰:“魏征若在,不使我有是行也!” 0"@p|nAa
A.P*@}9
G|$n,X1O(
太宗服丹药丧命,也是皇室的坏榜样,赵翼的书中就有《唐诸帝多饵丹药》一条。贞观二十一年高士廉卒,太宗欲去吊唁,房玄龄谏阻,“以上饵药石,不宜临丧。”长孙无忌更一再拦阻。这还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,但可见他早就在服丹药了。多年后,李藩对唐宪宗(八〇六-八二〇在位)说,太宗“服胡僧药,遂致暴疾不救。”说的才是那印度方士的药。至于好色和乱伦,更是唐朝皇帝们的家常便饭了。 .w~L0(
0?g&